思考顽石

《我与青与2012》



  青是我的青梅,我俩都是女孩子。我们分别在这个村庄的年头和年尾出生,她正好比我大一整年。

  大一岁,所以她比我早一年读书。

  她初一,我六年级。她高职,我初三。她工作,我大一。

  如果按上面的时间来算,我们共同接触的时间算不上长。但是如果按我们手相握着的时间来算,反复相加,可能有一整年的时光。

  她是我在这世上,手牵过最久的人。


  青的性格很内向,而我过于活泼。小时候我老跟着她转,她不嫌弃我,我就一直跟着她转。从幼儿园到家,我几乎都粘在她的身上。

  她的背有种特殊魔力。我非常讨厌与人有身体接触,却能贴着她的背走走停停,从厨房到沙发,到我家,到小卖铺。

  她家门前有一棵桂花树,在秋天就会落在她的肩上背上,我总能嗅到浓又清的桂花香,与她的洗发水香味混杂在一起。

  2010年,玛雅人的预言火遍世界。所有人都在说:“2012年,世界会毁灭。”

  那时候我们才上初中,两个人经常边写作业边讨论,世界真的会毁灭吗?

  破烂的音响里放着许嵩徐良,两个戴红领巾的小孩幻想着被毁灭的世界。

  “那我们都会死。”她说。

  “我们会变成骨灰吧。”我说。

  她放下水笔转头问我:“那世界毁灭前一天你要去干嘛呢?”

  我拼命想,想要说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。最后我说:“我要去黄金店打劫。”

  她笑了,我以为她嘲笑我,紧接着说:“偷两个大钻戒,你一个我一个。”

  “然后牵着手戴着钻戒一起死掉。”她说。

  青笑起来很可爱,会露出贝齿和两个梨涡。和她酷酷的短发并不相称。

  “那要怎么死呢…反正我一定要先跑来你家。”

  她点点头,“一起看地上的裂缝长出来,然后掉下去,一直掉一直掉,掉到地心里面去。”

  “我们在地心躺亿万年之后,就会被烧成同一颗钻戒。” 

  我们笑成一团,我决定这周的周记就写“未来的世界”。

  但2012什么也没发生。

  后来我真的送过青很多戒指,有塑料的,有陶土的,有买的,有捡的,有自己做的。

  她总是把戒指收好,小心翼翼收到床头柜里。像对待我的画一样认真,我总画一些奇怪的东西送她,丑的她也贴在墙上。

  那个时候房子还是毛坯房,墙上只有水泥,没有油漆。画纸一张一张被贴在上面发黄变薄,粘着四个角的胶带变卷变平,风吹的时候鼓动如耳膜。

  我享受着这一切,享受着被收藏的、被珍视的一切。

  初三的时候,青谈了个男友,是她学校里的同桌。男生并不好看,也不高,由于青是短发,两个人走在一起从背后看像哥俩。

  我总说:“你俩一点也不像情侣啊。”

  我盼着她生气,但她从来不对我生气。

  她上了高职后,还与那个男生在一起,男生的妹妹喊她“嫂子”,她居然害羞地挠头,脸红成一个苹果。

  青的脸上有点雀斑,泛红的时候像苹果,高原苹果。我承认那时我不知为何怒气攻心,把准备给她的奶茶扔了。

  我俩还是常常睡在一起,她鲜少提起男友的事情,只有床边摆着的超大毛绒鳄鱼才能提醒我,这是“他”送的。

  我说:“最近好像喜欢班里一个男的,长得挺帅的。”

  她挑眉:“我见过吗?”

  我得意了一下,“没有,下次指给你看看。”

  于是班里第一排长得蛮帅的男生遭了殃,被迫被我假装喜欢了两年。

  后来那个男生毕业问我是不是喜欢他,我说你搞错了,我有喜欢的人。

  

  青很快毕业了,而后上了两年制的大专。那时我刚逢艺考结束,在她学校附近的复习营上课。生日的时候,找了个时机逃出来见她。我假装是她学校的人,昂首阔步踏入大门,走进小区般的宿舍,弯弯绕绕找到了她寝室。

  她寝室的床很高,我开玩笑说:“两个人睡得下么?我晚上不想回宿舍。”

  那时我们阔别已久,她蓄了长发,打了耳洞耳骨,人却显得更温柔了。

  她掏出柜子里的酒,“你说没事就没事,我宿舍没人。”

  后来我俩用违禁电器煮了碗长寿面,宿舍跳闸的那一瞬间,她唱起了生日歌。

  “祝你生日快乐,每天都快乐,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,就够了。”

  生日歌很长,音乐放了有三分钟。

  青的祝福也很长,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,圈圈绕绕了整个跳闸的寝室,整栋黑掉的楼,和我晦涩不明的前十八年,这一切串连起来,钻进了我的耳道。

  她笑着对我说,“完蛋,宿管要找上门了。”

  我突然说,“我要打耳骨钉。”

  她愣了一下,拿起桌上的电瓶车钥匙就拽我出了门。

  在一个卖小商品的店里,她用五块钱的现金,给我打了一个永不弥合的耳骨钉。

  我问她:“你分手没啊?”

  她说早分了啊,一年前的事情。


  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不错的大学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来我家,端详着通知书看了很久。

  我说:“怎么样,姐有出息吧。”

  我明白,她知道我的野心。

  她认真地点头,“我早说过了村子里你是最有出息的人,在我心里也是。”

  我拉着行李箱,去了很远的城市念大学。我没跟青告别,只微信说了一句,“我上学去了。”

就像我只是去上高中的夜自修一般。

  大学我忙着上课赚钱,每天睡的时间比马都少。我和父母鲜少联系,和青也少。但我为了记录生活,时常更新朋友圈,青的朋友圈从有照片到只剩转发,到彻底关闭朋友圈的功能。

  有时候我点开对话框,想发句在干嘛都会犹豫。

  青变漂亮了吗?还有再谈男朋友吗?家里还好吗?

  青的家里还有个妹妹,恃宠而骄。她平日里被差遣干这个干那个,我在,总帮着她一起干,如今我在外头,她一个人会不会太累?没人陪她睡前唠嗑,会不会无聊?

  我想,毕业后我留在这里工作,一定让青也过来跟我一起,我要跟她一起生活。

  

  大三,我出意外,被车撞了。伤势不重,但是腿骨折了,一切计划都得搁置。青从家里买动车票赶来这里看我,我妈不在的时候,总是她在照顾我。

  她看着有些疲态,但眉眼里仍是亮晶晶。 

  她说:“每次都让你小心点看路看路,从小到大一点没改!”

  我说:“嘿嘿。”

  她笑得打我:“嘿个屁啊。”  

  我偷偷往她大衣里塞了枚戒指,塑料的。

  2012年暑假,台风席卷南方,我的塑料戒指被风刮走,她穿着雨衣打着伞,陪我找了一路,后来我们在垃圾桶旁边找到它,它在一堆破烂金属里闪着奇异又廉价的光辉。

  这枚戒指,跟12年送她的是一对的,我一直带在身上。


  2022年,我收到她要结婚的喜讯。

  喜帖发到我手上,新娘新郎的名字并着排,我并不认识新郎,看面貌倒像是个和善人。

  青打扮得非常漂亮,我作为她的伴娘,穿了平身第一次礼服。

  她说:“今天漂亮吗?”

  我给她整理好妆发,“漂亮。”

  青,怎么会不漂亮。她一直漂亮美丽,善良大方,嫁给谁都是便宜谁。

  进场之前,她握着我的手说:“可惜不能给你当伴娘。”

  我说没事,可以让我当干妈,这事算过。

  她说行。

  新郎新娘宣誓的时候,新郎为青戴上了最新款的钻戒,闪耀,硕大。

  我站在她身后,却不合时宜地瞥到了青头纱上别着的塑料戒指,在高级、金贵的闪光灯下,闪着廉价又辉煌的光。

  

  如果2012世界能够毁灭,这枚戒指就能戴到你的手上。如果2012世界能够毁灭,我们就能一起变成钻戒。可是,青,我相信,到最后,最后的最后,世界一定会毁灭,我们也一定会变成一枚真正的钻戒,你说对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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